安装客户端,阅读更方便!

第45节(2 / 2)


  他知道李揽洲说得也有他一定的道理,在一个以“上下尊卑”为基,云集了武家、又铁桶一般压抑的城池中,若没有“礼法”和“律令”的约束,必招至倾覆之祸。

  若真与抚顺司激斗一场,不亚于公然反叛朝廷,必招覆巢之祸。

  然而今日之事,他已断臂求宁,舍弃半生的修为剑术,已走到这等地步,岂能甘心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  他残余的一只手臂,紧紧握剑,将目光转向一侧,望着孤直而立的燕无恤,燃起最后一点微微的希望,张开干裂的唇:“燕大侠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
  燕无恤颔首答应,发现衣后有牵绊,回首一看,见苏缨面上微发白,目中满是担忧之色。

  他伸出手去,在袖底握了一握她冰凉的手,目光极是温柔:“放心。”

  便与云未晏,二人走到了上清堂内,不多时,其余人皆散了出来,大门关上,只余下二人。

  “砰”的一声,大门合拢。

  屋中变得很暗,多年经营,上清堂气派非凡,绵软的红锦地壁,满堂的书画木雕花草,烈烈燃烧的琉璃铜盏,衬得云未晏血迹斑驳的白袍有些萧索。

  他站定脚步,回头过来,问:“燕大侠本非此间中人,何以今日骤至?”

  燕无恤道:“有人利用我曾经的好友、我的意中人,做了一个局,要引我进来,我便来陪他一遭。”

  “好友,意中人?”

  云未晏想起他对戚骁骤然而下的杀手,他何等心思,立时便明白过来,道:“苏缨姑娘?”

  燕无恤静静望着他,没有说话,即是默认了。

  云未晏苦笑道:“我要同燕大侠道个歉。我并非有意出言轻薄她。而是情势逼人,不得不如此。”

  “自从上回天泽武试,有人在刻意挑拨白玉京的内乱。”云未晏道:“我不敢怀疑天子,只能猜测,天子被小人所蒙蔽,才下了要我输给清歌楼的密旨。因此密旨,太初楼再三招来无妄祸殃,已成骑虎之势。眼下唯有一策,可解我难,不知燕大侠可否助我?”

  燕无恤曾经在莫川之畔承过他恩情,有意偿他,问:“你要如何?”

  “之所以不可让抚顺司拿走诸家主,不过是因他们犯了一条‘聚众以下犯上’之罪,这是杀头重罪。”

  “倘若我不是太初楼的统领,没有实权,这罪名就难以成立。”

  “刚好前些日子,朝廷公然卖官鬻爵,让出六个统领之位。为了制衡商贾统领,行暗中驱逐之事,下了一道‘破立令’,凡有他人能击败统领者,统领可遵江湖门派规矩让位于他。意在引导武家,驱逐无武力傍身的商贾统领。”

  “我想钻个空子。”

  “只需对李司丞说,我一早已让位于你。我那五个家主的糊涂事便顶多算是寻衅滋事,比‘以下犯上’轻得多,只需罚银两即可。”

  他说得慢,因失血过多,嘴唇无力的张合,微微昂首,吊着一口气,语气恳切:“……不知燕大侠,可否助我渡过这一劫,暂代太初楼统领之位?”

  燕无恤听他说完,有些纳罕,虽这实在算不得甚么艰难苦重之活,但仍有些细小的麻烦琐碎在内,令他略略踟蹰:“你只见了我一面,竟这般信任我?”

  “只有燕大侠能弹压得住太初楼的诸武家,我别无选择。”云未晏道:“若你肯助我一次,云未晏他日,赴汤滔火,结草衔环,在所不辞。”

  燕无恤沉默片刻,点头应允:“当日你在西陵,曾在我危难之时放了我一马,如今我便还你一个人情,以一月为期。我也不需要你赴汤蹈火,只要你告诉我,当初派你去西陵拿我的人,究竟是谁?”

  云未晏浑身一震,抬头看他,见他不动如山,眸色幽微深沉,黑如洞潭。上清堂内光线有些暗,衬得他那张一向看来干净敞亮的脸,有些阴沉。

  云未晏迟疑了良久。

  这其实是一个秘密,就算有人将刀横在他脖子上,他也不该说出一个字的。

  更何况,他以往骄傲荣光,全是朝廷所赐,勋爵加身,职责所在。

  然而手臂上拉筋碎骨的伤痛,又以几乎将人撕碎的痛楚,提醒他,这些日子,被权势一点点击碎的尊严。

  似乎有一个高悬头顶的声音在嘲弄他:枉你剑术精绝,妄称天之骄子,只要是上位者轻轻碾一碾指尖,你便有苦不堪言,有痛不堪倾,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,从九霄之上,瞬间跌落泥尘之中。

  就像是被人豢养的趴儿狗,惹不惹主人家喜欢,全在一念之间。

  他自嘲的笑了一笑,感觉舌中也有血腥之味,咬着这一点血劲,启口道:“传令之人,是从前的抚顺司司丞高诩,两个月获罪落狱,畏罪自杀,已经身亡。我与他有些交情,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,这人顶上的靠山,是孙卓阳。燕大侠杀的孙止水,是他的私生子。”

  当朝天子,以寻求长生为念,不立太子。

  虽没有太子,却有太子太傅。

  孙卓阳是天子宠臣,位列三公,权势比肩丞相。

  死在燕无恤手底下的幽州刺史孙止水,竟然是太傅孙卓阳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私生子。

  明白了这层关系之后,许多关窍通畅无余——

  朝廷有两拨人在争权夺势,一派以孙卓阳为首,其下有以前的抚顺司司丞高诩、从前的幽州刺史孙止水。

  还有一派,是李揽洲归顺的那派,他曾说,因借刀杀了孙止水,获得这人的举荐重用,替代的恰恰就是孙卓阳门生高诩的位置。这一派究竟以谁为首,尚不得而知。

  从燕无恤在幽州,一怒之下,出刀刺杀孙止水起,就被卷入了这一场党羽之争。

  他忽然有些想笑,这么大的圈子,兜兜转转,竟还是党派之争。

  燕无恤往外走时,脑海中回忆着一年多前,他去杀孙止水那日。

  幽州的龙城,大漠边际,万里无烟。那时节下了一点细雪,马匹跑在沙上,喷出如雾的白气。朔风烈得可将人的衣衫撕成碎片。追风马蹄停在一堆尸骨前,那是一堆尸山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均是死于胡虏劫掠之人。

  龙城之上,只有几股零散烟火,是烧尸骨留下的。没有震耳欲聋的哭声,唯有哀哀戚戚,连绵不绝的风,刮在面上。

  燕无恤自从弃文修武以来,手中久不念经纬济世的经文,常有一册道经不释手,俯仰天地大道,了悟万物之兴衰荣辱,自有定分,既然自己怀有不世绝技,当跳脱常人的喜怒哀乐,不该走青阳子那条把自己逼疯的歧路。

  然而当幽州甚于修罗地狱的景象活生生的摆在眼前,他才发觉,甚么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”,原来是与“君子远庖厨”一样,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的虚妄之语。

  </div>

  </div>